作者 ｜ 王涵

责编 ｜ 李婷

图编 ｜ 胡文波

英国《每日电讯报》9月29日报道，英国伊丽莎白二世女王于9月8日下午3时，在位于苏格兰北部的巴尔莫勒尔城堡逝世，享年96岁。伊丽莎白女王经历了二战、战后殖民地的民族独立运动、冷战等重大历史变革，可谓是20世纪伟大的领袖和时代的见证者。女王传奇的一生不需小编多言，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一部由海伦·米伦主演的电影《女王》。我们今天关注的是随报附上的一张女王的死亡登记表，死因(cause of death) 这一栏只写一个“高龄(Old Age)”。

这一消息放出后，引起了全世界网友的关注，在国内当天就登上了微博热搜的榜首。有微博网友就表示“说高龄就等于什么都没有说”，还有人认为这是寿终正寝，属于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喜丧”。英国《卫报》认为：如果证明死亡的医生长期照顾患者，并且没有一道任何导致死亡的疾病或伤害，并且观察到该人的总体健康和身体机能逐渐下降，那么高龄(作为登记死因)是合理的。

事情真就如《卫报》所言，“高龄”是一个合理的死亡登记原因吗？下面小编就带大家聊一聊死因登记，这里面可是有历史的。

图1 英国女王死亡登记单

我们都知道出生和死亡是人生的开始和终点，也是人口学最早关注的问题，现在普遍认可的人口学鼻祖约翰·格兰特就是从研究死亡率入手的。研究死亡率首先要有死亡登记的数据，关于苏格兰(英国)死亡的登记，特别是死亡原因的登记就经历了一段演进的历程。

经过小编查证，英国的民事登记(Civil registration)--世俗的、由国家管理的出生、死亡和婚姻登记--于1837年在英格兰和威尔士开始施行，1855年在苏格兰开始施行。当一个人死亡时，必须由举报人向当地登记员报告，举报人通常是死者的亲属或邻居，他不仅要提供死亡日期，还要提供死者的某些细节，包括他们的年龄、性别和死因。登记时应附上最近为死者看病的医生出具的证明，以证明死因。在苏格兰，医生将证明直接交给登记员，但在英格兰和威尔士，医生将证明交给报案人，报案人在登记死亡时将证明交给登记员。

剑桥大学的Reid教授及其团队，分析了1855-1949年苏格兰地区的死亡率变化及死因变动特点。如图2所示，我们可以发现在将近100年的时间内，苏格兰地区的死亡率呈现显著下降的趋势；此外，传染性、急性疾病致死的比例显著降低，肿瘤(Neoplasms)和心血管疾病(Cirulatory)的比例呈现增加的趋势。这不禁让我们想起之前盐巴为大家介绍过的Omran著名的流行病转变理论(Epidemiological transition theory, 1971), 其核心的内容就是人类的疾病逐渐由传染性流行病主导向退行性疾病转变。从下面图2中我们可以找到较为清晰的佐证。

图2 1855-1949年苏格兰分死因人口死亡率变动趋势(已进行性别、年龄标准化)

我们也可以观察到伊丽莎白女王的登记死因“高龄(Old age)”也位列其中，呈现出显著的下降趋势。那是什么原因导致高龄作为死因使用频率快速的下降呢？是因为高龄的人死的更少了吗？显然不是。这里面就涉及到一个统计学家们自我反思的一个过程了。且听小编慢慢道来。

回到前文说的死亡登记，这里面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死亡的申报。我们可以发现，死亡的举报人，有亲属家人，也有医生。这就出现一个重要的问题：并非所有的死亡都是由医生证明的，而且亲属和邻居提供的死亡原因往往不那么科学。所以，早期关于死因登记的准确性，存在一个大大的疑问。因此，Reid教授也对Omran流行病理论早期转变的依据提出了质疑和挑战。

除此之外，更为复杂的是，随着医学知识的进步，新的疾病致病理论被引入，并且从描述症状转向识别基本病因。由此产生的直接后果就是，死亡原因登记的名称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直在改进和变化中的。

图3 1855-1949年苏格兰55岁及以上人口分死因死亡率变动趋势

由于女王在年龄上属于是老年人，我们就把分死因死亡率聚焦在老龄人口这个群体。由图3我们可以注意到，1855-1949年间，老龄人口的死亡率并未呈现显著的下降，但是从分死因来看，老龄作为死因登记下降比例明显，特别是自1870年以来。

有研究指出，在这一时期由于医学的进步和医师团队的壮大，越来越多的医学证明的死因可能是 "高龄 "死亡下降的一个关键因素，因为医生相较于非专业的信息提供者，更不可能将老人的死亡归咎于“高龄”，而更多归因于某类疾病。小编认为，这种归因更多的是后人根据时代变迁给出的一种尝试合理化的解释。事实上，当时英国统计系统的变革，才是导致“高龄”作为死因逐渐被替代的决定性因素。

在1870年代早期，苏格兰注册总署(Registrar General)对 "高龄"作为合理死因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苏格兰每年度的出生和死亡报告(Scottish Way of Birth and Death)及其背后的统计数据，并不是由注册总署署长本人撰写和准备的，而是由他的统计总监撰写的。直到1874年，这个职位一直由詹姆斯-斯塔克博士担任，但由于报告编写工作的积压，1870年的报告是他编写的最后一份报告。1871年至1878年的报告是由威廉-罗伯逊博士撰写的，他似乎对"高龄"作为死亡原因的价值有着非常不同的看法。

在1871年的报告中，尽管罗伯逊博士也报告了因"老龄"而死亡的人数，但没有发表评论（General Register Office, pp. xliv），他坚持认为，"一个人死亡时的年龄......是不太可靠的"（pp. xliv-xlv）。在1872年的报告中，他谴责使用 "高龄 "作为死亡原因，并嘲笑老年人提供的年龄的准确性："很明显，当使用高龄这个词来表示死亡原因时，比承认无知好不了多少，而且极大地破坏了我们的统计数据，特别是在内陆农村地区"（General Register Office, pp. xlvi）。他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也发表了类似的评论，尽管还没有找到相关的官方记录，但他至少向一些从事死亡证明工作的医生传达了他的观点。因为有研究发现，在苏格兰地区由医生提供的死亡证明中，“高龄”作为死因的死亡登记在1871-1874年左右，开始急剧的下降，这显然是收到了来自注册总署的指示。而Reid 教授的研究指出，在高龄死因比例显著下降的同时，肿瘤和心血管疾病作为死因登记的比例同时期出现了显著的上升。据此，Reid教授对Omran的理论提出质疑：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在欧洲多地观察到的肿瘤和心血管疾病死亡风险的上升并不是真实的，而是“具体化”了的“高龄”死因。

由此可见，早在1870年代，高龄作为死亡登记原因的合理性就已经被官方统计学家否定，并且其比例在死亡登记中显著降低，但并未完全消失。

除了死因外，我们还注意到，女王的死亡登记证明，只提供了一条原因，而文本中提供了两项主因的空格，并且在每项主因下提供了附属说明的空间，这些都是有历史依据的。根据《1855年苏格兰登记法》（An Act to provide for the better, 1854）制定的供医生填写的形式死亡证明，只有一个空格用于填写死因。而在《1874年出生和死亡登记法》中进一步要求，死亡登记证书需要留出包括主要和次要原因的空格，这与我们在图1中看到的格式是相吻合的。小编不禁感慨，这种较为完善的死亡登记制度已经在苏格兰实行了近150年，这为人口学和历史学研究提供了多么宝贵的资料，我们应该向这些统计学家先驱们致敬。

实践表明，在死亡医学证明中尽可能提供准确的死因是至关重要的。有研究指出，死亡原因不应该与老龄化挂钩。这可能会暗示这些病症只发生在80岁以上的人身上，人们之所以会出现这些病症，仅仅是因为他们已经老了。但我们都知道，肿瘤和心血管疾病并不完全与老年有关，特别是在中国这两类疾病都呈现出低龄化的趋势 (甚至儿童和青少年癌症的发病率都高于国际平均水平)。

因此，英国国家统计局在近些年的指南中，不鼓励使用 "高龄 "或 "高龄虚弱 "作为唯一的死因，除非是在非常有限的情况下。研究人员指出，在英国现今的死亡登记系统中，"高龄虚弱 "并没有具体的代码。英国现今的死因编码规则明确指出，死亡必须归因于可能引发一连串其他原因的时间上的先决条件，但在可能的情况下，死亡不应归因于定义不明确和无信息的原因。因此，在有更精确的死亡原因的情况下，不应选择 "高龄"作为主要的死亡原因。

通过小编的介绍，我们可以进行下简单的总结：高龄作为死亡原因在苏格兰/英国的死亡登记系统中一直存在，但是在1870年代左右，受统计系统变革的影响，逐渐淡出主流死因登记条目，但并未消失。高龄作为死因，在现代医学和现代人口学/统计学中，都被认为是不合理的，应该具体化病因或相关可能的几类病因。在人口学专家的研究中，并未找到开头《卫报》“如果证明死亡的医生长期照顾患者，并且没有一道任何导致死亡的疾病或伤害，并且观察到该人的总体健康和身体机能逐渐下降，那么高龄(作为登记死因)是合理的”，这类的学术依据支撑。

小编认为，之所以公开女王逝世原因为“高龄”，更多的是出于政治和保护隐私的考虑。女王作为国家元首，健康状况受到全世界的高度关注，作为民主国家，领导人的健康状况必须公开，如美国总统每年都要公布自己的体检报告。但从去年开始，英国媒体曾多次对查理三世的健康问题作出猜测，认为有潜在的“遗传病”的可能性。从这一点考虑，公开女王死因为“高龄”就具有了合理性，一方面满足了向公众公开领导人健康/死亡信息的要求，另一方面对好事媒体的猜测进行回应，维护新任君主的形象。

参考文献：

Reid, A., Garrett, E., Dibben, C., & Williamson, L. (2015). ‘A confession of ignorance’: deaths from old age and deciphering cause-of-death statistics in Scotland, 1855–1949. The History of the Family, 20(3), 320-344.

Adhiyaman, V., & Chattopadhyay, I. (2021). Is it appropriate to link ‘old age’to certain causes of death on the medical certificate of cause of death?. Future Healthcare Journal, 8(3), e686.

General Register Office for Scotland. (1874). Sixteenth detailed annual report of the Registrar- General of births, deaths and marriages in Scotland. abstracts of 1870. BPP 1874 XIV (897).

Omran, A. R. (1971). The epidemiologic transition: A theory of the epidemiology of population change. The Milbank Memorial Fund Quarterly, 49, 509–538.

作者：加拿大萨斯喀彻温大学社会学博士生 王涵

责编：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 李婷

编辑：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硕士生 胡文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