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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周祝平(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副教授)
 
加纳原名黄金海岸,顾名思义,就是历史上黄金贸易活跃的国家。1957年摆脱英国殖民统治,后改名叫加纳。2017年总人口为2883万,人均GDP仅1641美元。该国家不仅贫穷,且人口增长很快,每年增长率超过2%,而中国2018年人口增长率低于0.4%。
 
 
前言
 
之所以关注加纳,缘于今年夏天去加纳参加了一个国际会议,顺便考察了一下该国的人口历史地理民俗风情。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加纳丰富的热带植物和茂密的森林,也不是其首都阿克拉人民居住的简陋棚屋和狭窄道路,而是这个国家历史上与奴隶贸易之间的紧密关系。
 
我们实地考察了两个加纳著名的古城堡,都曾经是殖民总督的官署兼关押黑奴的场所。当笔者进入两三百年前关押黑奴的黑洞和地窖时,感觉到一股久远年代的霉味和怨气扑面而来。这种强烈的刺激,让我有一种冲动,想写点文字,以助于中外古今的交感和理解。
殖民者在加纳建立的贩奴城堡遗址
 
01 加纳初印象之安南
 
说起加纳,许多人可能毫无感觉。如果说起前联合国秘书长科菲·安南,大概都听说过这个人。可是要说安南是加纳人,可能大多数人就没注意过了。
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
 
安南在1997-2006年期间连续担任了两届联合国秘书长。为何一位加纳黑人能够做到“全世界最高官员”的位置?这是颇令人费解的现象,要与加纳的殖民地历史联系起来理解。
 
刚到加纳的第一印象是加纳人以说英语为主,显然是殖民时代留下的遗产。加纳是撒哈拉以南非洲第一个摆脱殖民统治的国家,独立后依然留在英联邦内。
 
知道这样的背景,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作为一个酋长的儿子,科菲·安南能够在中学就读一所英国式寄宿学校,并且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获得美国一所大学的奖学金赴美留学。
 
在20世纪60年代的时候,当联合国需要处理越来越多非洲国家事务时,吸收了大量非洲人进入其工作系统,以便于整合全球事务。
 
安南就是在这个时期进入联合国工作。20世纪90年代,为了显示联合国的多元开放包容姿态,发达国家倾向于选择非欧美人士作为联合国秘书长。科菲·安南因缘际会,加上自身的忠诚勤勉,当上了联合国最高首脑。
 
大概欧美国家认为,在自己的文化系统中培养出来的非西方人士,定然是亲西方的。
 
02 加纳奴隶贸易之渊源
 
为什么加纳与奴隶贸易如此有渊源?
 
主要原因是地理大发现。加纳的地理位置,南临大西洋,便于贩奴船把来自于非洲各地的奴隶先集结在这里,再贩卖到美洲。
 
美国前总统奥巴马访问非洲的第一站就来到了加纳的奴隶堡,因为这里是许多美洲黑人祖先离开非洲的起点。
 
 
为什么不贩卖欧洲或别的地区的奴隶而是贩卖黑人呢?
 
学术界似乎没有一致的答案,比较合理的解释有两个。
 
一是种族差异,白人殖民者对于别的种族的同情心较低。当我参观加纳的两个城堡时,强烈地感受到白人殖民者对于黑人奴隶是毫无怜悯的。
 
二是地理因素。美洲金银矿或种植园远离非洲故乡,人生地不熟,奴隶无法逃回去。
 
为什么殖民者不直接奴役美洲原住民呢?
 
据说是殖民者带去的病菌导致原住民大部分死光了(戴蒙德,2015)[1]。剩下不多的原住民,在本地比较容易联合起来反抗或逃脱。于是黑人奴隶成为最合适的贩卖对象,本地原住民甚至可以协助殖民者防范黑奴逃跑。
 
如果我们把近500年来的全球化进程概括为三次危机治理的话,前300年是第一次全球化危机,肇始于地理大发现,最终以奴隶贸易整合了世界贸易体系。
 
后200年是第二次全球化危机,始于欧美的工业革命,最终通过两次世界大战和美元霸权重建了世界秩序。
 
目前我们正面临第三次全球化危机,在主权国家的壁垒下,无法通过人口迁移来实现经济平衡,也无法通过商品贸易实现经济平衡。
 
新崛起大国与守成大国的关系面临巨大挑战。哈佛大学的一位历史学家Niall Ferguson甚至在12月初发表文章宣称2019年为“第二次冷战”元年。
 
03 诱人的奴隶交易
 
奴隶贸易为什么如此诱人?
 
当然有经济上的原因。在现代诺贝尔经济学的获奖者名单上,有一位奇特的经济学家叫福格尔(Robert W. Fogel)。他通过对美国经济史的研究,得出结论:奴隶制是很有效率的一种制度,如果没有外部政治干预,奴隶制就会继续存在下去。当他2013年去世时,纽约时报的评论把他的奴隶制经济学看作最有争议的研究成果[2]。经济学是主张效率优先的,福格尔的研究对经济学帝国主义是一种反讽。效率高的制度不一定是道德的制度。奴隶制的废除,说明经济效率并不是人类社会的最高价值。
 
奴隶制的根源可以追溯到罗马帝国,但大规模的奴隶贸易却是产生于地理大发现之后。如果说地理大发现开启了全球化的大门,那么奴隶贸易则可以说是经济全球化的发动机。奴隶贸易把全球经济紧密联系起来,第一次形成了完整的贸易分工合作链条。
 
具体而言,是把新大陆、非洲和欧洲、亚洲连接起来,初步形成了一个18世纪以前的全球商品和货币循环。
 
欧洲殖民者在非洲和美洲之间的奴隶贸易,可以说是人类几千年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强制性人口迁移,改变了美洲大陆的人口结构,其影响极其深远,可以说奴隶贸易成为平衡欧洲贸易赤字的关键枢纽,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基于德国学者弗兰克的研究。
 
在18世纪前的世界贸易循环中,美洲、日本、非洲和欧洲是四大逆差地区。美洲和日本主要依靠出口白银来弥补赤字,非洲靠出口黄金和奴隶来弥补赤字,欧洲则几乎不能生产任何可供出口的商品来弥补赤字(弗兰克,2005)[3]。
 
弗兰克全面概括了这种“以中国为中心的全球多边贸易”体系,我们可以简化为图1。
 
18世纪以前,中国拥有全世界最复杂的生产体系和最大的生产潜力。只要有足够的货币刺激,中国的生产潜力就会爆发出来,用于出口的商品包括丝绸、瓷器、茶叶等等。
 
非洲奴隶为美洲供给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这些劳动力与美洲的土地和矿产资源相结合,为欧洲提供了大量的白银。欧洲则靠控制奴隶贸易和美洲白银生产来发财,从而弥补对中国的贸易逆差。
 
弗兰克认为,1800年以前,世界白银渊源不断流入中国,使中国成为世界白银的“终极密窖”。
 
 
04 有多少奴隶曾被贩卖?
 
既然奴隶贸易起到如此重要的作用,那么究竟贩卖了多少奴隶呢?
 
其实与世界总人口相比,规模并不大算大。斯皮尔斯认为(2019年)[4],早在1503年,就已经有黑人被运到海地的种植园劳动。
 
他认为,正式记载的美洲奴隶贸易发生在1619年,当时一艘荷兰商船停靠在弗吉尼亚的英格兰移民定居点,船上装满了货物,配备武器和掠夺敌国商品的许可证,同时还有20个黑人奴隶。
 
1630年,一艘名为“财富号”的伦敦贩奴船,载着从非洲海岸安哥拉船上劫持来的奴隶来到弗吉尼亚,换得了85个装啤酒的大桶和五桶烟草,然后运回伦敦出售。
 
17世纪中叶是个分水岭。在此以前,贩卖到美洲的奴隶很少,加勒比海诸岛主要种植烟草。此后逐渐改为用奴隶劳动力种植甘蔗,生产蔗糖。欧洲人喜欢吃糖和甜食,而欧洲的地理条件不适合种植甘蔗,于是美洲逐渐成为欧洲甘蔗种植基地。17世纪,非洲卖出的奴隶数量为134.1万。
 
 
18世纪是奴隶贸易的高峰,1701-1810年,奴隶贸易的规模达到600万人[5]。虽然英国在1807年决定禁止奴隶贸易之后,奴隶不再流入英属加勒比海地区,卖到美国的奴隶人口数量也大大减少,但是19世纪仍有至少60万奴隶被卖到西班牙所属的殖民地,其中55万被运往古巴。法属加勒比海地区在1811-1870年获得了约10万个奴隶,而巴西输入的奴隶达到114.5万。到巴西的奴隶多数来自于刚果河流域和安哥拉。其他更多的奴隶来自于莫桑比克。
 
05 奴隶制的终结与世界贸易格局变化
 
奴隶贸易何时终结的?
 
大致说来,奴隶制被禁止、奴隶贸易被终结,并非在短时间内完成的。
 
法国在法国大革命后的1794年宣布取消奴隶制,随后1802年被拿破仑恢复。英国1807年明令奴隶贸易为非法,到1833年在英帝国范围内禁止奴隶制。美国北方各州1804年取消奴隶制,而南方各州直到1865年南北战争后才废除奴隶制。联合国1948年的人权宣言中,明确宣告奴隶制非法。世界上最后一个宣布禁止奴隶制的国家是毛里塔尼亚,当时已是1981年。
 
 
欧美国家奴隶贸易的正式取消,正值欧美工业革命发生时期。弗兰克的理论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当英国停止奴隶贸易之后,不得不依靠向中国卖鸦片来实现贸易平衡,最终引发了中英“鸦片战争”。而中国却由于工业化落后,终于由贸易顺差国变成为贸易逆差国。林则徐虎门销烟,并不能改变晚清的贸易逆差国地位。
 
随着英国工业革命向全欧洲蔓延,19世纪的欧洲在工业产品的生产能力上终于大幅度超越中国,中国的传统地位衰落了。欧洲及其衍生国美国不再需要依靠奴隶贸易获得生产优势。在近两个世纪以来,整个世界经济体系的生产中心逐渐向欧美转移。两次世界大战主要是为了实现欧洲各国的权力平衡,并没有改变欧美作为世界生产中心的地位。
 
进入21世纪以后,情况再次发生变化。中国重新成为世界生产中心。中国人到欧美旅游,“一不小心”就会买到made in China的纪念品。笔者去年到普林斯顿大学,在街边小店买了一件完全反映美国传统的小物件,以为定然是美国制造,结果被同事们在纪念品底部发现细如蚂蚁的几个英文字“made in China”。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中国人出国总是能够带回来几件新奇“洋货”。如今,似乎只有各种名牌包包或者日本的“马桶盖”能够吸引国人。
 
可以理解,在这种背景下,美国和欧洲的贸易赤字问题再次显现。贸易赤字导致的负债不断累积,引起欧美国家的恐慌。比如,2018年,在双方贸易争端加剧的背景下,中国对美国出口31603亿元,进口只有10195亿元[6]。随着贸易赤字和债务的累积,欧美的焦虑感逐渐增强。
 
如何使制造业回流、如何消除贸易赤字,成为非常棘手的问题。欧美从自由贸易主义者退回到贸易保护主义者。当非洲不再有奴隶可以贩卖,美洲不再有金银货币渊源不断地提供的时候,高关税真的是消除发达国家贸易赤字的有效工具吗?我们且拭目以待。
 
参考文献:
 
[1] 【美】贾雷德·戴蒙德著,谢延光译:《枪炮、细菌与钢铁》,第211页,上海世纪出版集团。
 
[2] https://www.nytimes.com/2013/06/12/business/robert-w-fogel-nobel-winning-economist-dies-at-86.html
 
[3] 【德】贡德·弗兰克著,刘北成译:《白银资本》,第181页,中央编译出版社。
 
[4] 【美】约翰·伦道夫·斯皮尔斯著,邓红春译:《美洲奴隶贸易》,第7-15页,华文出版社2019年。
 
[5] 【美】埃里克·R·沃尔夫著,贾士蘅译:《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第214页,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8年。
 
[6] 国家统计局,“2018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1902/t20190228_1651265.html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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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婷(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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